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冯博一:跳水

ARTDBL 打边炉ARTDBL
2024-08-30
冯博一


受访:冯博一
采访及编辑:杨梅菊


冯博一好像打定了主意,要不由分说地批评自己,质疑自己。

见面前,他提出要求:带着“批评”来,给我的工作“挑刺”。

理由看上去也很冯博一:做传播,就是要挑起话题,人人都说好,都喊着牛逼,天天这些空话虚话,你好我好,有什么劲呐?没劲!

他想来点有劲的。憋了一肚子关于自己的坏话,像个蓄势待发的踢馆者,对这场自己筹备了一年多的展览,如秋风扫落叶一般地,毫不留情地扫射。

一个问题抛出,得到的常常是纠正:“这个问题你可以这么问。”他时时不忘提醒,还可以有更刁钻,更尖锐,更让他如坐针毡的问法。

然后才是:“我觉得我可以这么回答……”认认真真地,不那么老炮儿地,把那些质问接住,把玩,拆解,然后扔掉。

从这个角度,本篇访谈是冯博一的独角戏,他自问,自答,也偶尔拒绝回答。他自我反思,也自我表扬,也自我辩护,更自我批判。

他擅于把自己放进一个坐标,也擅于随时跳车离开,他口口声声厌烦此地,但又心甘情愿热爱这份工作。

很显然,那个下午,坐在位于北京798艺术区一隅的东京画廊里,冯博一无意于让我勾勒出一个全局的、360度的冯博一。

他乐于详尽而不厌其烦地向我讲述关于“堆叠”的一切,它的每一个细节、每一处成功和失败。即使从时间的物理意义上,也不难理解他对这场展览的看重——20年前,作为第一个进驻中国的国外画廊,东京画廊在798开业做的第一个展览,是冯博一为其策划的“北京浮世绘”。20年后,他与17位曾和东京画廊合作过的艺术家携手重新登场,看上去似乎理所应当。

但20年后,面对眼前的今天,冯博一却失语了。他不那么想谈论过去,对怀旧意兴阑珊,他无意于回顾、总结和告白过往20年,同时对任何看上去过于温情脉脉又假模假式的升华充满了警惕。

关于过去20年,冯博一说他无话可说,拒绝回答。




“堆叠”展览现场,艺术家宋冬作品《链与不链》



混乱


ARTDBL:这次“堆叠”展览,玩法很有意思,17个艺术家,19件作品,分批进场,不断有新的艺术家进来,不断用新作回应旧作,不断制造不确定性,会担心产生混乱吗?


冯博一:我觉得,目前来说还没有出现混乱。

我设定的这种“强策展,递进式”展览方式,有些细节规定会比较明确,目的就是避免出现混乱。但有一个前提,艺术家怎么做,我不干涉,因为一定要给他们留出自由创作的空间。

例如最开始进驻的第一批艺术家,其中3位的作品是以前的,徐冰、隋建国和刘索拉,这些都是老江湖,也很难要求他们为这个展览做新作品,就从他们的旧作里选了跟“堆叠”概念有关系的作品参展。另外3位宋冬、展望和张小涛的作品,则根据上面三位的作品而来,有一定的针对性,都是新作。

之后每一周,会有两位艺术家进驻,实际上为了避免混乱,5月4日第一批7位艺术家的7件作品入场之前,大部分艺术家的方案都有了。

除了作品的不确定性,布展也在不断调整。例如后入场的艺术家缪晓春的作品进来后,就和张小涛的换了位置。但总体还好,目前来说还没有出现混乱的情况。

当然从另外一个角度,艺术家之间也有竞争,作品跟主题是不是呼应,具不具有个人化的特点,最后看谁做得牛逼。做完之后,大家心里都会明白,谁做得更好一点,谁做得差一点,谁做得不太到位。 



ARTDBL:你提倡“强策展、递进式”,这种迭代、进化的策展思路,怎么来的?


冯博一: 这个问题你可以这么问,“堆叠”是否有剽窃去年崔灿灿在深圳坪山美术馆策划“九层塔”展览的嫌疑?

我可以这么回应一下,其实去年就想做,上海陆家嘴有个空间做开馆展,我提了这个方案,不叫“堆叠”,叫“膨胀”。但有一点不同,我当时想请的是艺术家、建筑师和设计师三个领域,也是开幕有两位,之后每周再进驻两位,一直开三个月。后来各种原因没合作成。

但这个想法的最初发源,要追溯到2009年,在北京草场地的陈绫慧当代空间,我策划过一个叫“空间的多米诺计划”项目,也是艺术家分批来实施作品,从开幕一直到完成。2010年,我在何香凝美术馆兼职,做过“两岸四地艺术交流计划”,长达五年,其中2014年“因地制宜”部分,选出艺术家先后在澳门艺术博物馆、台湾屏东美术馆、深圳何香凝美术馆和香港大学美术馆创作,每到新的地方,参展作品都要叠加在地性创作的内容,最后一站艺术家的作品才最完整。

所以从2009年,到2014年,再到2022年,“堆叠”的概念是有一定线索的,和以往策展有关联的,而不是孤立的,偶发的突发奇想。



ARTDBL:有人形容你在展览现场像一个包工头,一个策展人跟包工头是一种什么关系?


冯博一:包工头,这说法没错,我还说呢,策展人像贫下中农一样辛苦。


在工作中,策展人要照顾到方方面面,就像所谓包工头,所有的工作都要对接和调整。从策展的思路,每个展览都有主题,每个主题策展方式怎么考虑,选择什么空间,什么样的艺术家,还有经费的问题,新作、旧作的问题,还有布展,画册,工人,运输保险,摄影、摄像,还包括展览的宣传、推广,工作坊,跟大众的关系……作为一个策展人,都要通盘考虑。比如说,这次“堆叠”展览,有17个艺术家,19件作品,在400多平米的室内外空间里,怎么放,既要保证整个空间的协调完整,还要考虑到艺术家个人的要求。

策展人身份的规定性,就在于方方面面都要顾及到,一旦顾及不到,可能某一环节就会出现问题或者纰漏。工作身份涉及的面比较多、协调的关系比较多,就要求策展人要严谨、周密和周到。我天秤座,上升星座又是处女,所以我很周到、细致和挑剔(笑)。



ARTDBL:这种周到,和你平时嬉笑怒骂的风格,会矛盾吗?


冯博一:人格的多重面具吧。策展人的工作,一个是所谓像“包工头”,除此之外,策展人更多带有实践性,是个知识和经验的累积。我第一次以策展人身份出现,是1993年。后来跟艾未未、徐冰、曾小俊编了本《黑皮书》,1994年出版,算是正式进入所谓当代艺术江湖,到现在30年了,有了一定的经验,说白了就老江湖了。再一个,我是属于民间的独立策展人,没有更多的顾忌。所以就能嬉笑怒骂,比较放肆。

总之,别把这事弄得太沉重了,可以好玩一点。

包括做“堆叠”,如果像既定的展览,找一些艺术家,摆摆作品,挺无聊的,所以我老强调要“强策展”,我规定游戏规则,艺术家要是接受,就按这个规则走,要不接受你就甭参展,艺术家多的是(笑)。

“堆叠”展览现场。


博弈  


ARTDBL:这种策展人和艺术家之间权力的较量或博弈,是否会面临艺术家的失控?


冯博一:这恰恰是我在“堆叠”设计中希望达到的效果。展览不仅仅是策展人跟艺术家和主办方的协调、博弈,同时也是艺术家之间的博弈,竞争本身也是一种博弈。

“堆叠”同时是一个实验,策展人设定的游戏规则,大家到底是怎么遵守的,有些可能遵守了,有些可能没遵守,从某种角度来说,艺术家有自己独立的想法,他不太愿意按照你这个方式来进行,这对策展人本身也是一种挑战。这恰恰是我想做的,不确定性的内容与形态。

我一直理解,实验这个概念它有可能失败,有可能成功,有可能达到一定的有效性,也有可能没达到。这才是实验的感觉,要不然就是模式化。



ARTDBL:但它如果没达到,会让你有挫败感吗?


冯博一:那不会,实验过程当中出现的一些新的问题和新的现象,我不会有挫败感,只会觉得:还是艺术家牛逼。艺术家独立、自由,他不愿意受各种限制。

当然我也会试着说服他们为这个展拿出新作品,但同时也尊重他们的创作。比如说王庆松,他因为有事老在外地待着,回不来,想回来的时候又隔离了,没有一个比较好的、安静的创作状态。于是拿了一个旧的作品,他做的一块迎宾牌,上面罗列了187个禁止的标识,比如说不能抽烟,不能拍照,不能打游戏……虽然是旧作,但他觉得跟现在疫情防控哪儿也不能去、生活里充满了各种限制的当下特吻合,就拿过来了。我说没问题,我不强求或者说强迫艺术家怎么样,完全尊重他们的选择。


最后三批共6位艺术家的创作,除了朱建忠的作品具有明确的针对性之外,其他艺术家更多地是针对于“堆叠”的主题概念、展览空间和现实境遇。这种自由、独立的创作,抑或偏离了策展人的意图,却反而验证了这次展览的不确定性过程及状态,包括每一周的布展,都在不断地调整一些作品的位置。由此也构成了这次展览一种别样的“在场性”和“被折叠”的特征了。


ARTDBL:对于艺术家呈现出来的不同面貌态度,你是有准备的?

冯博一:对。例如2013年做“两岸四地”的时候,其中的“1+1”概念让两个艺术家一块合作做作品。有的艺术家合作挺好,但有的就合作崩溃了。那时候就已经验证出这种企图交流和难以交流的状态。而恰恰是不同的结果,才能反映出策展人和艺术家之间的关系,或者说参展艺术家之间的关系。我觉得一个展览既能呈现当下的结果或者现状,同时也生发出不同的观点,起码不是线性的或者简单的一对一的,这也是希望能在展览中达到的效果。


“堆叠”展览现场,艺术家李松松的作品《真爱》。



趁火打劫


ARTDBL:这次展览,为什么要在合作过的旧面孔里面挑艺术家,不选择让更新的力量加入?


冯博一:因为“堆叠”是一个纪念特展,还是带有纪念性和庆贺性。这个特展应该能够反映出20年来东京画廊在中国当代艺术生态以及中日交流中起到的推动作用,所以在身份上就做了这样一个限定。这些艺术家都在过去20年里跟东京画廊有不同程度的合作,有的是个展,有的是联展。

包括我一直在强调“堆叠”的概念,其实也能够反映出东京画廊这20年来在中国、在北京、在798的一个工作成果和经验的堆叠过程。

但抛开这些,这场展览实际上是个全新的产物。有人问过我,这个展览跟20年前我为东京画廊做的第一场展览“北京浮世绘”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,我说没什么关系,就是不同时间,相同的地方,不同的人而已,没有什么特别直接的关系。

等于我打着20周年的纪念大旗,做了一个新的展览,而这个展览用接龙的方式,针对了当下的问题,这也是一种纪念形式。

我也只能做到这样,不一味地回忆、回顾,而是利用纪念去面对当下,面向未来。



ARTDBL:那又如何避免让这场背负着纪念意义的展览,沦为一次表彰大会?

冯博一:是,我就是想摆脱以往大家都熟知的展览模式,一般这种纪念性的展览都像嘉年华,请来各路人马、所谓功成名就的艺术家,拿一些作品在特定的时间、特定的空间展示,这种方式太陈旧、太模式化了。

我想通过“堆叠”突破一下,就设定了这样一种不断进入、不断进化的方式,我特别强调可以用一种四两拨千斤智慧的方式来做作品,而不在于多大体量、多么高科技,当然这里有一个限制,没那么多钱(笑),所以我跟艺术家说,这回要钱没钱,要命有一条,你得用一些智慧的方式,概念最重要。你像宋冬的“链与不链”,就特别吻合这次展览,而且它和所有的作品都有一个直接的对话,也没花多少钱,还是挺强,挺有意思的。



ARTDBL:所以看到整体的展览效果,你觉得还满意吗?


冯博一:还是比较满意的。第一,在经费有限、疫情防控下,这个展览还能得以实施,能形成这样一个结果。第二,我挺感谢这些艺术家的,很多艺术家特积极,特主动,特认真,甚至展望还说他又做了一件新作品,能不能加进来,我说行。所以我特别强调,作为策展人,或者说艺术机构,怎么提供一种途径或者机会,让艺术家能够来发挥,来呈现,来表达,来创作。这个是挺重要的,尤其是在疫情防控期间,说得不好听,闲着也是闲着(笑)。

外人可能不太清楚,现在有时候做展览,艺术家要求很高的。前段时间有个展览,年轻艺术家就闹:你邀请我参展,利用了我的资源,得给我艺术家费。然后集体罢工,不参展了。这事儿引起很大争议。

当然,艺术家参展,尤其是新作,要给创作费,材料费,另外展方要负担布展、运输、保险什么的。但这次“堆叠”,艺术家们根本就没有提条件,比如我跟缪晓春说,没钱,尽量都你自己做好,直接拉过来,我们帮着拼装布展就行了,他说行,尽量都做好,还画了一个特别详细怎么拼装的图,方便施工……


ARTDBL:是不是有点剥削艺术家的意思了?


冯博一:对,我有点趁火打劫了(笑)。一方面看,确实是剥削艺术家,不按行规办事。但作为主办方、艺术机构,还有策展人,你还是要有好的概念,好的想法。这种好的概念和想法能够激发艺术家进行创作,当艺术家觉得这个事有意思,他愿意参与,就不太计较这些细节。例如他们肯定考虑到东京画廊在北京这20年也挺不容易的,可能还觉得这个展览挺有意思的,也就都不太计较个人得失或者说行规,这就省去了很多麻烦。所以叫“趁火打劫”。



ARTDBL:能把这个“劫”打成,也有策展人的魅力吧?


冯博一:他们首先看重的,肯定是东京画廊这个形象品牌,当然也跟策展人有关。不管怎么样,我是30年老江湖,比较资深了,跟他们关系也不错。从个人角度来说,我也尊重艺术家。尽量从他们的角度来考虑、安排和协调。所以会有这样一个良好的合作关系。

话说回来,和这些艺术家合作过那么多次,肯定有的展览可能条件好一点,有的展览可能条件差一点,其实大家还是为了共同的目标,可以有相对的共同体,来实现一个乌托邦的想法,假设你这个展览特没劲,特无聊,人家肯定爱搭不理。这也是策展人所谓的作用,肩负着如何提供机会,如何能够激活、激发艺术家的想法,使这个项目能产生一种有效性的影响。我老提有效性,为什么?一些展览看上去,挺热闹的,开幕式也挺光鲜的,但没有留下任何可构成思考的,那就是策展人没有发挥出功能。好的策展人,恰恰是在不太好的,或者说有限条件下,能做一个有意思的展览出来。

2009年,“空间的多米诺计划”,参展艺术家于凡现场创作《池中之兽》。



乌托邦


ARTDBL:关于这次展览,你心里有特别理想的设想吗,例如艺术家间有很强的火花出现,作品呈现特别强的关联性?


冯博一:我当然期望,当然希望这个展览在形态上和策展的方式、概念上都打破现在流行的模式,而且都是反映当下的新作品。

但我也看到,目前的很多作品,例如王庆松的《迎宾牌》,不是新作,也不是针对某一个艺术家的作品,但一定是针对当下。再例如宋冬的铁链,除了物理意义上的铁链,和我们所熟知的铁链女事件,它还有两层含义,一个是口罩和疫情防控,和一种无形的“铁链”,在束缚,在限制。这是个很典型的作品,他遵循了我的要求和规则,也是新作品,同时又有这么强的针对性,跟当下整个的环境变化有艺术关系,这个铁链是个很强烈的符号,但沿着建筑本身游走,好像又很中性,就变得特别有意味了。



ARTDBL:做展览这么多年,好像你一直没放弃艺术对当下的呼应?

冯博一:作为一个艺术家也好,策展人也好,肯定要根据时代的变化,把所谓的社会能量,转换成你个人的能量,艺术家就是创作,策展人就是通过展览把这种社会能量转化出来,所以我一直强调具有所谓的现实针对性,我要做的展览一定跟现实有关。

当然这是一个大的前提、大背景,具体每一个项目有每个项目的特征。总体来说,作为一个策展人,既然是做当代艺术策展,就要随时具有敏感性,要敏锐,你能不能对这种所谓的社会能量——这是说得好听,直白点就是社会问题——实现转化,通过展览的方式激发出艺术家对当下的思考和艺术创作。

再加上我这人比较一根筋或者说比较傻,30多年来一直这样,没太变。那天唐晖还说:老冯,我看这帮策展人,现在也就你在坚持做了。的确,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,很多我们60年代同批的策展人,都不做了。就我还守着。但后来我发现,坚守还是挺重要的,有些人一会儿杂志时髦做杂志了,画廊时髦就做画廊去了,老变来变去,策展人的身份就变得很模糊了。

当然有些人的离场也代表着他们失望、愤懑,或者是受不了,烦了,说这个圈子尔虞我诈,就是一个名利场,就不做了,走了。也有人是身体不好,只能不做了。我就比较傻逼,一直在做。



ARTDBL:但是不离场,也不代表你没失望过,没愤懑过吧?

冯博一:我有时候在媒体上嬉笑怒骂、混不吝,其实都是对现状的反应。但是,对有些状况的愤怒也好,看不惯也好,我还是觉得,既然做这份工作,就看你怎么做,再加上对这个(策展)还挺有兴趣的,生活还挺丰富挺鲜活的,更别说你遇到的时代的变化这么大,跟跳水式的,见证整个社会大转型……

我特同意徐冰说的一句话,哪里有问题哪里就有艺术,就看你怎么做。正是因为有问题,有种种的问题,我需要做的还挺多的。而且我一直坚持,每个人的能力有限,智慧也有限,但我尽力来利用现有的条件,做一些我认为有价值和有意思的事。我就挺知足的。

另外我也特别相信,你对这个社会有不同程度所谓的影响或者说贡献,这个社会会以不同程度的方式来报答你的影响和贡献,这是一个正比例的关系,所以可能有一点乌托邦或者是过于理想主义。有乌托邦情怀的人可能就不太计较一些其他的细节,或者说这是我信奉的一个东西,我觉得这个挺重要的,也是我乐此不疲的一个动力。



ARTDBL:你说的有所回馈,具体是指什么?

冯博一:这个回馈咱说得庸俗一点,就是名利。你做了很多事,在艺术圈里头有了一定的名头,大家会说:冯博一做得还不错,策划的展览项目还不错,这不就是一个形象吗?另外,通过策展,我还可以养家糊口。这就是一种回报,生存不就这两方面嘛。

你维持了基本的生存,同时你还有你的追求,这追求不同程度上还对社会有一点作用和影响,尽管这个作用和影响程度可能不同,当然我问心无愧的是,我尽力了。

包括做“堆叠”项目,不管怎么样,尽力把它做好,就有一种相对欣慰,这就是一种动力。



ARTDBL:那乌托邦代表的又是什么?

冯博一:我觉得人得有点追求,得有点乌托邦情怀。其实还是一种追求。人活着,除了吃喝拉撒睡之外,应该有点追求。



ARTDBL:追求什么呢?

冯博一:对中国的当代艺术能产生一定作用,能有点推动力。这是我一个很朴素的想法。因为当代艺术是一个生态,这个生态有很多环节,画廊是一种,拍卖公司也是一种,艺术家当然是主角,策展人也是,还有做艺术博览会、做艺术市场,这些环节构成了生态。生态肯定要不断变化发展,其实这也是人的本能。

人不可能仅仅满足于物质生活,还得有精神追求或者说信念、情怀。我是通过策展的方式表达我对现实的思考、判断和想要表现的东西,这种表达表现能对当代艺术起到一定的作用,你可以说这个作用不好,或者说这个作用很弱,但是我觉得能够起到作用,而且我尽力了,就可以了。我就是在民间,利用民间的空间,竭力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。



ARTDBL:但可能会有人觉得,怎么到现在还在说什么情怀理想,有点太天真了。


冯博一:是有点傻逼,但还是得有。对,没有更完美的方案,但恰恰世道这么不好,所以我觉得更需要发声了。艾未未说过一句话,特掷地有声:表达需要理由,表达就是理由。

一个社会人,当然需要表达,艺术家是通过创作来表达的,我通过策划展览做表达。表达对我来说是基本需求,反而过平稳、安稳的日子,我觉得没劲。

举个例子,2020年疫情刚爆发,大概两年前这个时候,也是哪都不能去,我说反正也出不去,说还不如歇歇,干嘛让自己那么累,但后来我最大的体会,就是觉得好像睁开眼,今天没有什么紧迫的事,抽烟都不香了。后来我就受不了。

现在真的觉得,每天早上起来吃完早饭,抽颗烟,打开电脑干活,是我最幸福的时候,也是习惯了,或者说这就是命。


张文超《“围城游戏”:失序的地带》作品在何香凝美术馆展出现场,2014年。



进化


ARTDBL:冯博一竟然认命了?

冯博一:我可宿命了,尤其是到这份上。你一生下来是什么样子,跟家庭、背景这些都没关系,注定就是这么一个人。你既然是这么一个人,就尽量把这种人所有的能量发挥出来。

其实我做策展人特偶然,原来是个编辑,后来开始做展览,稀里糊涂的,一不留神就变成策展人了,那会儿也没有这个专业,不像现在学校专门学策展、学艺术管理,竞争多激烈,好多人做都没机会。



ARTDBL:年轻人肯定虎视眈眈看着你们这帮老策展人,想着有一天赶紧取而代之,会有危机感吗?

冯博一:当然有了,现在年轻人都很厉害,虎视眈眈瞄着我,都看不起我,都很冷漠,很蔑视(笑)。当然有危机感了。但我觉得这也是一个时代的代际问题。年轻人当然代表最新的,最鲜活,老的都要被淘汰了,肯定有压力和紧迫性。

说实话,现在年轻人很多专门学策展,他们所获得的资讯、专业知识、眼界,还是挺厉害的。再加上社会变化太快了,包括互联网,新媒体,生活艺术,人工智能、算法这些都出来了,我们老江湖肯定跟不上,也很正常,一代一代就是不断跑出来的。

但像我们这种身份至少有一个好处,那就是有更多的在地经验,对于中国现实本身了解得更多。当然在这个基础上,还是要保持一个活跃性、敏感性和实践性。也就是说,你要敏感,要有活力,要有激情,同时你还要有行动能力。

总之不能吃老本,吃老本就意味着被淘汰了。但是肯定有些经验,经验从某种角度是一种优势,也可能是一种保守的障碍。


ARTDBL:有时候恰恰是通过否定自己和反思自己来进化。

冯博一:就是要不断反思,要自我批评。做完(展览)之后别沾沾自喜,别觉得自己怎么样,其实还有很多问题,每一次展览项目都会有这些问题,尽量避免在下一次重复这些问题。要保持所谓的活力,别总觉得自己大腕、自己怎么牛逼,没用。这种所谓实验性,就是自我批判,自我反省,自我评价,这样才能不断地有所进步,否则你就吃老本,固步自封,就停滞不前。



ARTDBL:这种批判性是一种无差别扫射吗?

冯博一:都有吧,包括自我批判,包括批判社会,批判艺术系统。批判这个概念,倒不是说我就批判社会的各种现实不公或者荒诞,它还包括对艺术本身的一种否定。

例如对比20年前,我觉得很难说自己进步了,但我还是不太满足于现状,在努力地进步。当然这种进步的幅度或者是结果怎么被人评价,我觉得这不是问题,但是我在摆脱刚才说的那种不进步的停滞状态。



20年


ARTDBL:回头看你为东京画廊第一次策展的20年前,是一种什么心情?怀念吗?


冯博一:倒不是特别怀念那个时候,因为我觉得,每个时代都有一个时代的状况。这种状况当然也包括好的,也包括有问题的,时代不同,问题也不同。所以,最关键的是你能不能在不同的时代,针对不同的问题来发声,来表达。如果老是沉湎于过去,或者说你那时候怎么牛逼,那没用。

什么叫与时俱进?这个词已经烂了,但仔细想,与时俱进这个概念,就是“笔墨当随时代”,就是说你的艺术创作一定要跟这个时代有很直接的关系,当然这种直接关系不是一对一的反映,是要有一个艺术转换,变成艺术作品,用所谓一种艺术语言的方式、形象的方式来反映,你的独特性在什么地方,而这种独特性既有当下性,还有前瞻性,也就是未来感。你的艺术要是好,就应该有历时性,有现实性,还有前瞻性。同时你的认知,你的思考,你的判断一定要跟时代有联系,否则就没价值。

你看,好的艺术家,他们的作品都是跟这个时代有关系的。艾未未有艾未未的方式,徐冰有徐冰的方式。老是画那些花花草草,全是风花雪月,全是岁月静好,有什么劲呢?中国社会这么急剧的变化,视而不见吗?


ARTDBL:这对艺术家和策展人好像都是一个很高的要求,像前段时间上海封控,全部的精力都用来抢菜、关注吃喝拉撒,而且还陷入抑郁,这种状态下不可能做艺术。


冯博一:是。所以真正好的艺术家还是少的。所以还是事在人为。

我一直觉得,你怎么来看待现实,然后从现实中,能抽离出什么东西,而这种抽离和艺术表现,能否特别针对现实,并且让人感觉有一个新的思路,一扇新的窗户被打开,或者说带来了启发性。不论对艺术家,还是对策展人,其实都是这么一个要求。



ARTDBL:看过去20年,再看今天,又是一种什么感受?


冯博一:这个问题比较复杂,谁会想到从2020年开始,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,这个变化绝不是只有中国,也包括整个国际世界,包括不同的阵营,这个谁也没有想到。从这种角度来说,回顾20年前,当然会觉得那时候好。那时候做展览,相对自由度还是挺大的,现在恐怕展个裸体都是问题。那时候,中国当代艺术一直在进步,虽然有很多问题,我一直说“美丽的混杂”,很繁荣,当然也泥沙俱下,但都挺正常的,总体还是一个有序和渐进的过程,但现在不是了。

包括那时候做国外的项目,一个大背景是,世界对中国感兴趣,所以关注你,也希望做艺术的交流,现在,也不谈了。所以有人问我对未来有什么期待,我说没什么期待,因为没有未来。


ARTDBL:20年前,东京画廊的出现代表的是开放性和进入性、交流性,20年后你怎么看这一点?

冯博一:20年后的当下,谈不上开放,也谈不上交流,也没有进入,只有内卷。



本文发表前经过受访人审校。文中用图由受访人惠允,其中“堆叠”展览作品图片由高文建摄影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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